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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燕王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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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面侍候著的婢女們,在羋茵鬧騰起來的時候,便已經驚慌地退了出來,遠遠地都跑到廊下跪著等候傳喚。羋茵這般發作,自不是初次了。頭幾次,那幾個服侍婢女聽得她叫鬧,趕緊跑進來問她,結果轉眼間就被羋茵尋了個不是,或打或逐,因此這些婢女也學得乖了,一聽到羋茵發作,便只須小雀在內安撫,她們就遠遠地跑到聽不見聲音的地方去,等候小雀過來叫她們進去服侍。

小雀匆匆追出,卻見羋月已經出了院子,急問:“方才那人去哪兒了?”

婢女們見羋茵病情發作,早已經退縮了,所以羋月走出,也無人敢過問,此時見小雀問起,忙指了指方向道:“她往前院去了。”

小雀一喜,此處是後院,羋月若是從後門走了,她耽擱這一會兒,未必能夠追上,偏生她要往前院走。前院廣闊,一時半會兒走不出去,前門更不是輕易可出,她這可是自己尋死了。小雀匆匆往前院趕去,果然追過兩進門墻之後,便見著羋月正在前院的曲廊上行走,當下冷笑一聲,叫道:“九公主,你走錯路了。”

羋月站住,轉過頭去,看到滿臉殺氣的小雀,她輕嘆一聲,問道:“驛館前一個驛丞胥伍燒我房間,偷我珠寶,那是你的主意,還是七姊的主意?”

小雀不屑地道:“你那點珠寶,我們才沒看在眼中,那是胥伍自作主張。但是,公主覺得若是你一無所有、走投無路,也是挺不錯的。公主想要的,我就要幫她做到。”

羋月點頭:“所以你們又派了皂臣來折騰我們?”

小雀道:“公主要你像你母親一樣,淪落為市井丐婦,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,我想要你死!”

羋月冷笑道:“就憑你?”

小雀也冷笑道:“若換了從前,奴婢自是不敢。可是經歷過子之之亂後,我已經明白,這天底下貴人死在賤者手中的不計其數,端看情勢在哪一邊。如今這是國相府,我是夫人的心腹,而你只是個闖入的小偷。”說著將手中的七寶金釵扔到羋月腳下,尖聲叫道:“來人哪,有人偷了茵姬的釵子……”

把守在前院後院門口的兩名守衛聽到小雀的叫聲,飛快地圍了上來。

小雀正自得意,不料羋月伸腳一踢,金釵飛起落下,她一把將金釵握在手中,飛快地上前一步,抓住小雀,將金釵橫在她脖子上,對守衛喝道:“別過來,否則我就殺了她!”

小雀見羋月動手,方欲還手,手臂一麻,便已經落入她的掌中,此時心中暗恨,見狀大聲喝道:“別管我,殺了她,殺了她,茵姬自有重賞。”

那兩名守衛面面相覷,雖然聽到了小雀的叫聲,但畢竟懾於她是寵姬愛婢,她自己這麽說無妨,但她若真的死了,茵姬豈不是要遷怒自己?當下只能持戟將羋月困住,卻不敢再往前一步。

小雀見狀,厲聲道:“你殺了我,也是無法脫身。可你就算不殺我,想要挾持我逃出去,卻也是妄想。這國相府中守衛森嚴,你便多走一步也難。”

羋月卻微微一笑,道:“挾持你逃走?小雀,你還沒有這個分量。你可知道,我為什麽要到前院來嗎?”

小雀臉色一變,忽然想到一事,尖叫道:“你不是走錯了路?”

羋月道:“我會走錯路嗎?”

小雀頓時大驚,正在這時候,前面已經傳來叫聲:“國相回府——”

小雀心知不妙,竟是不管不顧,就往羋月的金釵上撞去。羋月猝不及防,只來得及偏過金釵,金釵劃花了小雀的臉,一行鮮血流下,小雀卻趁機撞出了羋月的掌握。

小雀撲到守衛當中去,指著羋月尖叫道:“殺了她——”

眼看眾守衛舉起兵器,羋月忽然大聲喝道:“郭隗,你禍在眼前,可曾知曉?”

眾護衛聽到這一句話,不禁猶豫停頓。

小雀臉色一變,一把奪過一支長矛就要向羋月刺去。眼見矛尖就要刺到羋月胸口,忽然間停在半空。小雀只覺得一股力量自長矛上傳來,一震之下,她手中長矛脫手,更被這股力量震得摔倒在地。

卻是一個高大的護衛,奪了長矛,轉身讓出路來,向著身後恭敬行禮道:“國相。”

眾護衛紛紛散開行禮,便見一個老者出現在羋月面前,三綹長須,氣宇不凡。

那老者拱手道:“老夫郭隗,不知夫人如何稱呼?”

羋月松開手,金釵當的一聲落地,她卻看也不看,只抿了一把弄亂的頭發,斂袖為禮:“秦公子稷之母,我姓羋。”

郭隗見這婦人雖然一身舊衣破裘,卻仍然氣度高華,此時便有心腹湊上前,低聲將方才的事說了一遍。郭隗迅速地看了一眼小雀,卻什麽也沒有表示出來,只是伸手道:“羋夫人,客廳說話。”

羋月點了點頭,兩人步入客廳,分別坐下。

天氣寒冷,婢女以玉碗奉上姜湯,兩人對飲罷,郭隗看著羋月,掂量著對方的來意,拱手道:“隗無德無能,忝居燕國相位,但不知何時何處做錯,以至於夫人特地上門警告?”

羋月單刀直入道:“郭相記得子之嗎?”

郭隗不屑地道:“禍國罪人,豈有不知之理?”

羋月咄咄逼人:“郭相要成為第二個子之嗎?”

郭隗心中不悅,覺得羋月只是在虛言恐嚇,沈下臉道:“老夫從來忠心耿耿,恭謙謹慎,何以會成為第二個子之?”

羋月卻微笑道:“子之當日亦是燕王之臣,有輔國之功,最後卻是臣奪君權、禍亂國家。郭相,以為你身上就沒有這些隱患嗎?”

郭隗一怔,看著羋月的神情也有些變化,肅然道:“願聞詳情。”

羋月也一拱手,道:“燕王尚年幼,燕國的事,郭相能做七分主,易王後總也做得三分主吧?”

郭隗朝燕宮方向一拱手,恭敬道:“豈敢,我王雖幼,但聰慧異常。燕國之事,大王做得五分主,易王後做得三分主,大臣們做得一分主,郭隗也僅能做得一分主而已。”

羋月點頭:“然也!易王後出身秦國,可秦國質子來了將近三個月,何以易王後竟不聞不問?是易王後心中沒有母族,還是郭相縱容小妾,瞞天過海?”

郭隗頓時明白原因,撫須苦笑:“原來如此。”

羋月看著郭隗臉色,哂笑:“我只道郭相為小妾所蒙蔽,不想郭相是什麽都知道啊!”

郭隗搖了搖頭,嘆息:“老夫不知,但夫人這般一說,老夫便有些推測到了。”

羋月沒有說話,只是看著郭隗。

郭隗在這目光之下,有些心虛,躊躇半日,方開口嘆息道:“羋夫人,阿茵乃我於亂軍中所救,當時情形混亂,身份難知。是我憐她孤弱,納她為妾。等知道她原是楚國公主的時候,已然來不及了……郭某老家,另有原配,堂堂楚國公主,竟然委屈至此,郭某心中實是有愧,雖不能予她名分,但對她素來謙讓了些。是我管束不嚴,但是夫人所指罪名,郭隗卻不敢承擔。”

羋月不動聲色,恍若未聞:“那麽,郭相想對我解釋什麽呢?”

郭隗拱手:“老夫不想為自己解釋,卻想為我王和易後解釋一二。一應之罪,皆由郭隗承擔,夫人要怪便怪下臣,莫要誤會我王與易後。唉,夫人當知,身居高位者,一身而承擔國家興亡,實是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啊!”

羋月卻舉手擋下,道:“郭相不必說了,我知道你想說什麽……”

郭隗欣然:“羋夫人能明白我王的苦衷,下臣甚是欣慰。若下臣能夠有所效命,夫人但請吩咐。”

羋月站起,長揖而拜道:“公子稷困守驛館,火燒鬥室,財物失竊,無衣無食,天寒地凍,窮途末路,只有向國相求助了。”

郭隗倒吸一口涼氣,從羋月的話中,他已經預感到一些潛伏暗流,連忙伏地還拜:“不敢,此皆隗之罪也。夫人與公子一應事務,自當以禮相待。”

羋月坐起:“那麽,國相打算何時讓質子拜見大王,讓妾拜見易後?”

郭隗無奈,只得道:“隗自當盡心盡責,無愧君王所托。”

羋月直視郭隗:“經此一事,我還能相信郭相嗎?”

郭隗肅然:“夫人請靜候佳音。”

羋月點了點頭,拱手:“告辭。”

她走出客廳,便見一個中年管事恭迎上來,道:“下仆輿公,見過夫人。馬車已經備好,請夫人上車。”

羋月點了點頭,由那管事輿公引她出府,登上馬車,又令他喚來女蘿,一起驅車回了驛館。

那皂臣方回到驛館。他方才去向羋茵回報,不想這日羋茵心情不好,懶得見他,只讓小雀打發了他。他得了一些賞錢,正動著腦筋如何生事壓榨羋月母子,好向國相寵姬獻媚,不想卻見了國相府的馬車停在驛館外頭,輿公正親自打起簾子,恭敬地迎著羋月下了馬車,走入驛館。輿公不認得他,他卻認得這個國相身邊的紅人,這一嚇非同小可,幸而他亦是機變之人,連忙恭敬地迎上去,討好道:“下官見過夫人。夫人回來得正好,下官正要稟報,前日夫人所居院落遭遇火災,委屈夫人暫居偏院,如今下官已經騰出一間貴賓院落……”

他一邊說,一邊偷眼窺著輿公神情,瞧他對自己這般安排是讚許,還是不悅。卻見輿公垂著眼,只恭敬地侍立在羋月身邊,羋月亦是仿佛未看見他似的,只管往小院方向行去。

皂臣一急,忙迎上前,賠笑道:“夫人,夫人,新的院落在這邊,您要不要先看看?若是滿意的話,下官派人今日就幫您搬過來,您看如何?”

女蘿扶著羋月往裏走,見這個踩低拜高的小人,也是氣不打一處來,此刻只礙於輿公在跟前,不好失了秦公子的身份,只得冷笑:“難得驛丞今日終於想到要為我們安排院落,不知可有膳食,可有柴炭?只是我們財物皆失,所有值錢的東西,亦都在這個冬天向驛館換了米炭,如今卻是無錢了!”

皂臣一臉尷尬,又偷眼望了望輿公。只是輿公既能為郭隗心腹,他心裏想什麽,又如何會在表情上給皂臣暗示。皂臣看來看去,只見他板著一張臉,卻是什麽也沒看出來,這心裏更加沒底。想了想,思忖茵姬終究不過是國相之妾,國相心腹既然親自到來,這便代表著國相的意思,那他就兜轉臉來奉承羋月一回,也不算什麽。若是茵姬不肯,回頭他再變臉也不遲,反正他這等小吏,原就是沒有什麽臉面可言的。

當下心中計較已定,裝作聽不懂女蘿諷刺,涎著臉道:“都怪下官到任不久,諸事不熟,以致不能察知一些驛吏的胡作非為,倒讓夫人受委屈了。下官回頭就罰治他們,給夫人出氣。夫人,請,請到後面院落去,下官這就派人去請公子一起過來,有什麽行李要搬的,只管吩咐驛吏就是。”

女蘿瞪著他,不想這個人表面上看去一臉兇惡,變起臉來,竟是轉換自如,連那原來滿臉油滑的胥伍與之相比,也是頗有不如。女蘿待要再說,羋月卻按了按她,她便只得息聲不說,只扶著羋月,由著那皂臣引路,進了一間與他們原來所居院落差不多規模的小院。

原來這皂臣精乖得很,一邊奉了羋茵之命為難羋月一行人,一邊又早準備了這個院落,以做受到質問時的抽身理由。那邊為難羋月,卻從不肯自己出面敲詐錢財,只讓底下小吏生事;這邊遇上事情,便將自己脫了個幹凈。

輿公卻是一直將羋月送進小院,又等在那兒,見嬴稷過來,才向著嬴稷行禮,呈上郭隗拜帖和禮物,這才離去。

皂臣見狀,心中更是惴惴,忙叫人將羋月等人的行李從那偏院搬來,又將缺少的日常用品湊齊了送上。然後一邊暗自觀察,一邊又去郭隗府中打聽消息。

他這一去打聽,方知素日叫他來府的幾個護衛都已經不見了,細一打聽,府中卻似乎毫無變化。他欲叫人捎口信要見小雀,卻無人理會。他便知道有些不好,當下對羋月變了臉色,一如侍奉其他貴人一般。

又過了幾日,宮中來使,傳了詔令,又賜下一應之物。皂臣這才放下心來,當下忙捧了詔令和賜物,去羋月所居小院。

女蘿見他進來,便擋住他喝問:“驛丞來此何事?”

皂臣素來討厭這個過於伶俐的侍女,此時卻只得賠著笑道:“娘子,宮中有詔令到。”

女蘿瞄了一眼他手中捧著的帛書,問:“什麽詔令?待我轉交夫人。”

皂臣如何會讓她取了自己這個討好的機會,當下賠笑道:“此乃燕國詔令,當由下官親交質子才是。”

女蘿白了他一眼,道:“你等著。”說著便轉身入內。

皂臣搓著手,在外頭等著,便聽得屋裏瑯瑯書聲,男童的聲音清脆中猶帶一點點稚嫩:“凡有地牧民者,務在四時,守在倉廩。國多財,則遠者來;地辟舉,則民留處;倉廩實,則知禮節;衣食足,則知榮辱……”

就聽得女聲道:“子稷念得很對,繼續念下去吧!”

而後又有女聲低低交談,過得片刻,女蘿便掀簾走出來,道:“夫人有請。”

皂臣滿臉賠笑地進了門去,朝著嬴稷拱手一禮,道:“小人皂臣,回稟公子。”

嬴稷停住讀書,不知所措地望向羋月。

羋月點點頭。

嬴稷放下書卷,坐正,小臉板得嚴肅,點頭道:“驛丞何事?”

皂臣便忙將捧著的帛書呈上,滿臉堆歡地道:“恭喜公子,恭喜羋夫人。大王和易王後召見公子與羋夫人。”又道:“冠服和鞋履,還有首飾,皆在外頭,只要公子和夫人吩咐一聲便送進來。下官已經派人燒水準備,以備夫人和公子沐浴更衣。”

嬴稷忙接過帛書仔細看了,驚喜地抓住羋月的手,叫道:“母親,大姊姊要見我們了,這是真的嗎?”

羋月接過帛書看了一看,點頭:“三日之後,我們入宮見燕王與易後。”又朝皂臣道:“有勞驛丞了。”

皂臣連忙應聲:“不敢當,這是小人應盡之責。”

皂臣退出去之後,便有驛吏送來入宮參見應備的、符合羋月母子身份的冠服、鞋履、首飾等。他們入燕的時候,原也是有數套的,只不過都焚於火災之中了。想是郭隗亦知此事,所以另又叫人備了一套,特地送過來。

此外,更換的衣服,以及熱水、皂角等物也送了進來。

羋月解去衣服,整個人泡入浴桶中,這才舒服地閉上眼睛,享受著自火災以後將近一個月未曾享受過的熱水澡,仔仔細細地洗了快半個時辰,這才出浴,伏在新送過來的厚實褥枕上,閉目放松。

女蘿與薜荔分別服侍羋月母子沐浴完了,自己亦借這些熱水匆匆沐浴完。女蘿知道羋月這一段時間來奔波勞碌,不曾養護,如今將要進宮,不免要恢覆容貌,便拿了香脂,為羋月全身抹上。羋月身上的燙傷,在這一個多月已經漸漸凝結脫痂,只在手臂和腿部留下幾個看上去還甚是恐怖的傷疤。女蘿見狀,不禁垂淚,忙暗自擦了眼淚。然後扶著羋月坐起身來,服侍她穿上新衣,挽發梳髻,還不時用小刀裁去燒焦的發尾。

直至羋月插上笄釵,穿上翟衣,女蘿托著一面銅鏡在羋月面前讓她自照。

羋月看著鏡中的自己,忽然間一陣發怔。

女蘿見羋月陷入沈思,輕輕提醒道:“夫人,夫人!”

羋月回過神來,自嘲地一笑,看到女蘿的神態,忽然道:“你想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嗎?”女蘿見她的神情,忽然有些心驚,連忙搖頭,羋月卻自顧自地說下去:“我剛才泡進熱水的時候,覺得有這麽一個熱水澡洗了,就算此刻死了也甘心了。”

女蘿惻然:“夫人!”

羋月搖頭苦笑:“才一個多月的苦日子而已,我的要求就這麽低了。一個多月前,我還雄心壯志地以晉文公重耳相比,以稱霸天下為目標。而此刻,我對於生活最大的要求,卻只不過是吃頓好的,穿件暖的,能洗個熱水澡就足夠了。生活之磨礪,對人的心志影響竟有如此之大啊!”

嬴稷這時候也沐浴更衣完畢,走進羋月房中,剛好聽到她這話,卻道:“母親這話錯了。”見羋月回頭看他,便認真地用書上的知識糾正母親道:“就算是重耳流亡多年,也並非時時念著雄圖霸業。他也曾沈醉溫柔鄉,不肯離開齊國,甚至為了逃避肩負的責任,而拒絕見狐偃、趙衰這些臣子,以至於到了要文姜夫人把他灌醉放到牛車上逼他離開齊國的地步。所以便是聖賢,也有軟弱的時候,可是只有最終不放棄的人,方能夠成就大業。”

羋月蹲下身去,將嬴稷抱在了懷中,道:“子稷說得不錯,母親不應該自傷自憐。誰也不是天生的聖人,誰都有軟弱和逃避的時候。就算是晉文公也不例外,就算是你我,也不例外。關鍵是,有軟弱的時候,也有從軟弱中站起的時候;有自傷自憐的情緒,便有自強奮進的心志。”

嬴稷有些懵懂地看著羋月。他背書是無意識的,而羋月從中聽出來的,卻是一種新的感悟。

三日後,羋月母子乘坐馬車,終於進了三月來想盡辦法卻進不去的燕王宮。

燕宮占地並不如秦宮廣闊,亦不如楚宮高臺處處,唯有宮城的城墻卻比前兩處更高更厚,亦比秦宮和楚宮更顯得質樸高古,在一片白雪之中,顯得十分寧靜。

羋月和嬴稷穿著禮服,外披狐裘,走下馬車。

一陣寒風撲面而來。嬴稷剛從溫暖的馬車中下來,頓時只覺得寒意襲來,不由得縮了縮脖子。

羋月卻是端然而立,儀態絲毫不亂,見了嬴稷這樣子,輕聲提醒道:“子稷。”

嬴稷一震,連忙忍著寒冷,挺直了身子,昂首前行著。

此時燕王的宦者令貝錦和易王後女禦青青已經等在那兒。

貝錦先行了一禮道:“老奴貝錦見過公子稷、羋夫人。奉大王令,老奴侍候公子稷前往甘棠殿,覲見大王。”

青青手中捧著一個暖爐,見了羋月母子進來,也施了一禮:“羋夫人、公子稷,奴婢霍氏奉易後諭旨,侍候羋夫人前往騶虞殿,與易王後相會。”

羋月點頭:“有勞貝令。”

嬴稷卻已經沖著青青打招呼道:“青傅姆,我終於又見著你了。”

那時候青青隨孟嬴回到秦國,因為姬職被趙王奪去,孟嬴思子成疾,幸而羋月帶著嬴稷常去看她,聊作安慰。青青亦是極喜歡嬴稷的,想到所聞羋月母子的遭遇,再見到嬴稷,不禁眼圈一紅,直想將這乖巧可愛的孩子抱在懷裏呵護著。看到嬴稷小臉都凍紅了,連忙將捧著的暖爐遞過去,道:“公子稷,天氣寒冷,用這個暖爐暖暖手吧。”她善於服侍人,知道羋月母子這一路走進來,必會受寒,早捎上暖爐備用。

嬴稷歡呼一聲伸出手去,伸到一半卻又停住了,偷偷向羋月看去。

羋月眼睛直視前方,並不看他。

嬴稷一邊渴望地看著暖爐,一邊祈求地看著羋月,卻見羋月沒有任何指示,只得咬了咬牙收回了手,朝著青青禮貌地道:“多謝青傅姆,只是我就要去見大王,不敢在君前失儀。”

說完,嬴稷又偷偷地看了羋月一眼,看到羋月嘴角一絲滿意的微笑,又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。

青青不知所措地收回暖爐,看向羋月。

羋月看了嬴稷一眼,撫了撫他的小腦袋道:“去吧,去見大王,不要失儀。”

嬴稷響亮地應了一聲,然後貝錦引著嬴稷,青青引著羋月,分頭而行。

燕國尚藍,崇水德。燕易後孟嬴接見羋月的時候,便穿著藍色衣裳。她見羋月行禮,一把拉住了她,方欲張口,已經哽咽,好一會兒才道:“你我,又何必講究這些禮數。”

羋月見她如此,心中怨念稍解,便不再堅持,由著她拉自己入座,奉湯,一時沈默。

孟嬴看著羋月,似想要表示親近,又似有什麽禁忌。欲言又止好半天,才終於擠出一句來:“好久不見,季羋,你瘦了。”說完,又轉身拭淚。

羋月看著孟嬴也是明顯見老,輕嘆一聲:“你也是。”

孟嬴百感交集,種種別來之情想要傾訴,卻又想到國事政事等無數事端,一時竟無話可說。

青青見她們兩人沈默無言,連忙奉上一個青銅溫鼎。這種小鼎一尺來高,半尺口徑,分成上下兩層,下面可以打開。青青將一只點燒好的炭盤放入,關上,這卻是用來保溫的,這鼎中早已經燒著滾燙的薄肉濃湯。

青青笑道:“夫人,這是您以前最喜歡吃的溫鼎燴肉。易後為了您來,特地早了三天就叫人準備您喜歡的東西。”

羋月擡頭看著孟嬴,眼中也多了一絲溫暖:“沒想到你還記得。”

孟嬴低下頭,輕嘆:“你,還有子稷喜歡的東西,我一直都記得。”

青青見僵持的氣氛已經打開,當下給兩人倒上了酒,然後示意左右侍女一起退下。

羋月端起酒盞,敬道:“這杯由我敬易後,為了我們在秦宮的過去。”

孟嬴也端起酒盞,神情中帶著追思和懷念:“是,為了我們在秦宮的過去。”

兩人一飲而盡。

羋月又倒了一盞,敬道:“這杯酒,可不可以為了我們在燕國的重逢而敬?”

孟嬴沈默了。

羋月慢慢地把酒盞放下,也沈默了。

孟嬴見她把酒盞放下,心中一慌,道:“可不可以只談過去,只談我們美好的過去,讓我與你的重逢,有一時半刻的歡快時光?”她的聲音中,竟不覺帶上一絲祈求的意味。

羋月聽出來了,沈默片刻,微笑道:“好。”

接下來,兩人一邊吃肉一邊喝酒,沒有再提掃興的事。

羋月說:“燕國的雪好大,秦國沒有這麽大的雪,而在楚國,我一年都很少見到雪。”

孟嬴也笑:“我剛到燕國的時候,冬天根本不敢出門,一出門就傷風受寒。直到生了職兒以後,才漸漸習慣了燕國的天氣。”

羋月道:“我記得你的手一直很冷,以後要多吃點羊肉,也好暖暖身子。”

孟嬴點頭:“是啊,以前冬天,我總是喜歡握你的手,你的手不管什麽時候都是這麽熱。讓我再握握你的手吧。”說到這裏,她不由得伸手,握住了羋月的手。

孟嬴的手保養得宜,潔白纖細,只是少了一些血色。她握住羋月的手,就感覺到了不對。眼前的手,手指粗大,長滿了凍瘡。她翻過來,看到手心的粗繭。

孟嬴忽然顫抖起來,最終壓抑不住。她忽然站起,暴躁地推開席上的擺設,推開擋在她和羋月之間的障礙之物,踉蹌著離席,撲到羋月的席位上,捧著羋月的手貼到自己的面頰上,哽咽著道:“對不起,季羋,對不起。”

羋月緩緩地抽回手:“易後,你怎麽了?”

孟嬴嘴唇顫抖,張口欲言,可是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她抹了抹淚,轉身從匣中取出一份帛書來,遞給羋月,艱難地道:“這是,秦國的國書中所夾帶的秦惠後私人信件。”

羋月打開帛書,冷靜地從頭看到尾,放下帛書,問孟嬴:“她要你殺了我們母子?”

孟嬴含淚點頭。

羋月道:“你為什麽不殺我?”

孟嬴失聲道:“我怎麽能夠殺你?”

羋月道:“然後呢?”

孟嬴扭過頭去,好半日才道:“難道你還不明白嗎?我只有不見你們,就當我沒見過這封信一樣。”

羋月問:“你知道我找你?”

孟嬴點頭:“我知道。”

羋月道:“那既然不打算見我了,為什麽還要見我?”

孟嬴沈默片刻,忽然輕笑起來:“季羋,有時候我真佩服你,我要在你這樣的處境,必是毫無辦法的。可我沒想到,你竟連老國相都可以支使得動,來為你說話。我看得出來,他明顯是不情願的,卻又不得不來。所以,我知道你若是想做什麽事,誰也擋不住你。你既然要見我,我是躲不過去的。”

羋月沈默了,好一會兒才道:“孟嬴,我不明白,你已經是一國之母,不必再聽從誰的意思。你只管聽從你的心去做,為什麽要這麽畏首畏尾?”

孟嬴回頭看著羋月,輕輕搖頭,話語中無限淒涼:“季羋,別人不明白我,難道你還不明白嗎?我這個母後是怎麽得來的?我是仗著秦國和趙國的鐵騎扶保我上位的。是啊,燕王噲死了,太子平死了,連子之也死了,可是在這世上,易王不是只剩下子職一個兒子,甚至連燕王噲,也不只有太子平一個兒子。還有許多人,都有爭奪燕國王位的資格。大王年紀太小,我和他手中都沒有親信的臣子,朝中卿大夫不服我們,列國也輕視我們。而我唯一的倚仗,是秦國。我不能得罪秦國,不能得罪如今的秦王和他的母後。”

羋月閉了閉眼睛,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

孟嬴抓住了羋月的手,哽咽道:“季羋,若是沒有你,也沒有我的今天,我永遠記得你的情義。若是只有我一個人,我絕不會如此無情無義。可是我還有我的兒子,還有我們的國家。子職還小,那樣顛沛流離的日子,我過怕了,我閉上眼睛都會害怕,我絕對不能再讓我們母子分離。燕國剛剛經歷一場險些亡國的大動亂,再也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了。季羋,我知道我對不起你,可我只能做一個負心人,我辜負了你,好過辜負一個國家……”

孟嬴撲在羋月的懷中,嗚嗚而哭。

羋月撫著孟嬴的後背,沒有說話。

也許,羋月是來求助的窮途末路者,而孟嬴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女人。但此刻的神情,孟嬴像是一個絕望求助的末路者,而羋月卻更像一個高高在上的人。

就因為羋月沒有說話,孟嬴心中更加沒底,她不停地訴說著:“季羋,你告訴我,你不恨我,你能理解我的,是不是,是不是?”

羋月沈默。就在孟嬴越來越不安的時候,她說:“不。”

孟嬴驚詫地擡頭看著羋月,像是不相信她會說出這個“不”字來。

羋月輕撫著孟嬴臉上的淚珠:“易王後,你還記得嗎?你姓嬴,來自虎狼之邦的秦國。你是秦國先王的長女,先王曾經說過,你是最像他的女兒。你在家,是大公主;出嫁,為一國王後;生子,成為國君的母後。你為什麽這麽沒底氣?這個國家是你的,你要用你自己的力量去掌握。母國、忠臣,這些東西若是倚仗別人才有,那就如同沙上的城堡,風一吹就沒有了。你知道嗎?只有用自己的力量,自己的雙手搭建的王國,那才是你自己的。”

羋月推開孟嬴,輕輕地站起來,輕輕地走出去,她的聲音自遠處飄來:“我很失望,我想你父王的在天之靈,會更失望的。”

孟嬴怔怔地跌坐在地上,顫抖著伸出自己的雙手,她看了又看:“我做錯了嗎?那我當如何去做?我的雙手,我的雙手能夠握住什麽?”她用力想握緊雙手,可是顫抖得厲害,努力了好幾次,終是以失敗告終。

孟嬴撲倒在地,縱聲大哭。

天空又飄起了雪花,紛紛揚揚地落下。

羋月腳步輕忽,飄飄蕩蕩似沒有辦法踩到實地似的,就這麽走出了騶虞殿。

她忘記了披上裘服,也不顧匆匆打傘而來的侍女,忘記走沒有雪的長廊,徑直走下臺階,走向積著深雪的庭院。

她就這樣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雪走著,走著,輕飄飄地走著,走過了後宮,走過了一重重院落。

眼見宮門遙遙在望,一直跟在她身後抱著裘服的青青也松了一口氣,走上前去壓低了聲音喚她:“夫人……”

此時羋月已經走到內外相隔的門臺,一步步走了上去,不料走到門檻時,她忽然絆了一跤,整個人翻過去滾下了臺階。

青青驚呼一聲:“羋夫人……”

“母親——”卻是嬴稷也已經從甘棠殿出來,遠遠地看到羋月倒地,飛快地跑了過來,與青青同時撲到羋月面前,扶起了羋月。

羋月張口,噴出一口鮮血來,暈了過去。

她的眼前一片漆黑,近在眼前的嬴稷,叫聲卻似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:“母親——母親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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